2011年2月4日 星期五
張大春。〈七十六頁的秘密〉
那個學生一進門,我就幾乎決定了他的分數;不會超過八十五的。他竟然穿了條黑窄褲,灰襯衫敞著三個釦子,裏頭當然沒有內衣。瘦骨稜稜的胳膊底下夾著那本論文,什麼《盛唐文學環境之研究》,厚達五百頁。「他真能寫啊!」稍早時鄰座的高所長這樣問我:「怕不有五十萬字?」我們同時搖了搖頭,並且用拇指撥翻了幾下放在各人面前的那本磚頭鉅著。「就是嘛!」我應聲答道:「光是翻一遍也得個把小時。」高所長右邊的李教授也接著說:「他還以為這是博士論文呢。——現在的學生啊!就知道抄抄抄,抄它個滿坑滿谷,厚厚一大本兒,可是很少有什麼創見的,唉!」他重重地把那一份論文往桌上一擱。我繼續和高所長隨便談了談時下碩士班研究生每下愈況的治學態度,互相附和著點頭和搖頭。直到那個學生走進來,坐定了,我才發現那小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出一瓶XO級的白蘭地,輕輕擱在桌上。那瓶頸上還繫了條粉紅絲帶,正對著冷氣口顫抖個不停。冷氣口下坐著那學生的指導教授馬朋生,一張怯生生的苦臉,衝他的高足笑了笑,顯然今天下午這個口試會議裏,他注定無話可說,只能苦笑。
高所長照例介紹了我和李教授,我們頷首如儀。接著,由那學生發表了十五分鐘的論文提要。在這段時間裏,我不時地會被冷氣聲,馬朋生的咳嗽聲和李教授座椅彈簧的軋擦聲所干擾,便無法專心於報告者那低沉平板的催眠腔調,以進入盛唐時代繽紛多采的文學環境裏去。因此大部分的時間裏,我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瓶XO的琥珀色液體上,想著這個暑假之後到巴黎大學漢學中心擔任一年客座的程期,應該能蒐集到不少關於敦煌學的資料,以及品嘗一些道地的葡萄酒。李教授曾經對我能獲得這樣一機會發過酸,表示敦煌學的研究風潮會像喜多郎的電子音樂一樣曇花一現,不過,他慷慨地羨慕我:「能遍嘗法國美酒,也就不虛此行了,是吧?」
我無法不點頭,同意這個經常能搞到原裝茅台和汾酒來助長寫作興致的老學長,並暗自得意。然而此刻那學生手邊的XO卻令我困惑,他是準備把這瓶酒送給李教授,聊表謝師之意的嗎?
「我不跟你客套。」李教授搶先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我根本認為你的題目有問題;什麼叫『環境』?『盛唐文學環境』?這個環境包不包括盛唐時代的社會治安哪?公害啊?還有對外貿易問題啊?這太籠統了嘛,是吧?」
馬朋生嗆了一口咳嗽,不像是點頭,高所長勉強把臉轉向我,我只好點上一支煙。那學生深陷的眼眶裏閃過一抹晶亮的光芒,答道:「我想這是用詞上的問題,雖然我不能期望盛唐時代有竹聯幫、能源危機,或者國民所得之類的課題,不過,『環境』可以表示盛唐時代文學作家和活動的整體運作結構——」
「你很會玩兒語言。」李教授的座椅又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可是我仍然認為題目本身有問題。怎麼說?呃,『環境』這個詞兒其實就是『背景』的意思嘛,換兩個字,意思沒什麼不一樣,這叫新瓶舊酒。」
聞一聞場面上的火爆氣氛,我敢說那瓶酒不是為我們的酒仙李教授所設的。而高所長戒酒二十年——這和他二十年「述而不作」,純搞學術行政的名聲一樣響亮——早已成為圈子裡歷代師生耳熟能詳的典故,那麼XO也不會是送他的了。如果那學生真如他那對眼珠子所顯示的一般精明伶俐,當然也不會用如此貴重的禮物送給馬朋生這個聞到酒香就會哈死的癆病患者。算將起來,我倒還有可能,畢竟能品味好酒,又能藉好酒激發靈感或深思的人是愈來愈不多見了。我開始懷疑這個機伶鬼學生讀過我三年前在學報上發表的一篇論文:「唐詩中酒的意象與情結初探」。
「你是不是讀過我那篇『唐代知識分子的衝突分析』?」李教授看一眼那學生,順便看看我。
「是的。」那學生說:「在這本論文的第十二章第七節,四百零一頁上,我提到過——也提出了不完全同意的觀點。」李教授連連點了兩下頭。我忍不住想笑,馬朋生也苦著一張臉,他顯然也明白我們這位老學長審查論文的習慣:「翻翻目錄,看看緒言,讀讀結論,找找中間的幾頁,挑挑錯字兒,批批分數,統統過關就是了。」——有一回在謝師宴上多喝幾杯之後他對我們「這幾位少壯派學弟」洩露的天機。「這年頭兒能把自己的學問搞通就不容嘍!咱們向誰去借時間盯論文啊?」我當時是這樣答覆他的:「學生不也是『先考功名、再做學問』的?」
然後輪到我提問題了。把香菸拈息,我恢復了平時在課堂上那種心閒氣定、談笑自如的模樣。我太知道學生如何在背後愛議論我親切體己的模樣。我也努力持續著四十二歲的慈祥面容以不辜負多年來本系學生對春風詩教的敏感,他們都早熟些,持重些,因為我們的身教如此。所以我總願意毫不吝惜地鼓舞學生像我的模樣。我慷慨地稱讚他們,更勇於接受愛戴——前者李教授做不到,後者則是馬朋生不敢奢想的。
「你穿的衣服很有歐洲格調。」我扯了個風馬牛。照往例,這句違心之論應該可以讓場面輕鬆下來的。接著我順勢遞出一招:「你的論文裏也有不少過於冗長的歐化句法,這是我所關切的問題。比方說緒言裡艱一句……」
我一共問了十來句,其中還包括在翻找的時候臨時瞄到的。提問時我儘量用不傷和氣的語調,讓那學生了解:西方的文學理論不一定適合——其實也可以說一定不完全適合——中國古典文學的作品。他耐心地聽著,馬朋生也耐心地聽著,李教授的座椅軋擦作響,高所長半真半假地睡著了。那學生聽完我這一整套分析之後低頭沉默半晌,正當我滿意地點著一支煙時,他說:「我想老師和我都很能同意自己的看法。」
這幾乎是整個口試會議的結論了。高所長適時醒來之後糾正了論文末幾章裡一些錯用標點符號的問題。我並沒有仔細聽,開始打量那學生謹慎、機伶而驕傲的樣子,我猜馬朋生不容易應付這種學生。「我總是覺得現在的學生懂得比我們多。」馬朋生曾經不止一次地這樣說:「老師越來越難當了。」我自然就把那套「慷慨稱讚以接受愛戴」的哲學告訴他,他在這門課程上是死當定了。
我決定給那學生八十五分,原來還可以更低的,不過我不想讓那學生認為我排斥歐化語法,或者沒有接受現代西方文學理論的雅量。那學生退出會議室之後,李教授立刻說:「他還可以,寫得這麼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給他八十八分。」「是啊。站在鼓勵學生的立場,我想他是夠資格通過的。」我說。馬朋生苦苦笑了笑,高所長伸了個懶腰:「他們寫得累,我們老得快啊!」
喚那學生進來時,我們齊聲向他道恭喜,於是情況明顯地熱絡而輕鬆起來。我握著這位新誕生的碩士瘦骨嶙峋的手,掃一眼冷氣口下不斷發抖的粉紅色禮品絲帶,問他:「對了,你帶了瓶酒來,是慶功用的嗎?——你很有自信的樣子。」
「噢!不不。」那學生抽回了手,拾起他的論文,說:「請各位老師翻開第七十六頁——」
我們都遺漏了什麼嗎?所有的人都在轉瞬間恢復專注而嚴謹的神態,回到座位上各自翻論文。七十六頁。
七十六頁的內側有一行鋼筆小字,就在我翻看的同時,那學生朗聲念道:「各位親愛的老師:如果您讀到了這一頁,學生將獻上這一瓶法國XO白蘭地,以表達我由衷的敬意。」
隨後,那學生衝我們點點頭,拎起桌上的酒,轉身走了。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85.4.11
資料來源:http://www.readingtimes.com.tw/ReadingTimes/ProductPage.aspx?gp=productdetail&cid=mcam(SellItems)&id=AH0009&p=excerpt&exid=30044
2011.2.4.閱讀《公寓導讀》,頁:3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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