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5日 星期一

【拉奧孔】-吳明益

德國啟蒙運動的代表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曾用「拉奧孔」這座經典的雕像,與維吉爾的詩歌做了細膩的「詩與畫」的藝術表現比較。「拉奧孔」的故事來自耳熟能詳的「木馬屠城」:希臘與特洛伊為爭奪美女海倫交戰時,希臘人用計讓特洛伊人將木馬移入城內,想藉機裡應外合,攻破特洛伊城。

這個故事裡有一個悲傷的智者拉奧孔,他看出了木馬的詭計,於是出面勸阻。不料這樣的舉動觸怒了女神彌涅爾瓦(Minerva),於是她派遣了兩條海蛇,將拉奧孔父子纏勒致死。

長久以來拉奧孔就被視為是痛苦的極致、悲劇的象徵,這個在古希臘史詩中微妙的小角色觸動了許多藝術家的感受。拉奧孔的雕像被許多雕刻家複製,詩人寫詩歌詠,拉辛在那本知名的《拉奧孔》裡,談的就是「為什麼拉奧孔在詩裡哀號,卻在雕像裡不哀號?」這樣一個美學的問題。


這次未被選入經典賽的陳金鋒,在日前接受媒體訪問時,被詢問了一個最好回答也最難回答的問題:棒球對你而言是什麼?

陳金鋒的回答是:痛苦。這是我聽過的,台灣球員對棒球這個運動所講出的,最深刻的詮釋。

陳金鋒說,「打球對身體、精神都是煎熬。﹞為國家打球背負著國家,為薪水打球背負著薪水,為家庭打球背負著家庭,唯一不可能的就是為純粹快樂而打球。鈴木一朗從小學開始在放學後還要練球八個小時,近年被視為天才的哈波 (Bryce Harper)三歲就與六歲的孩童一同比賽樂樂棒球,九歲後每年參加上百場比賽鍛練。我有時候懷疑,那些在職業生涯中受不了禁藥誘惑的人,或許不全然是為了爭取更好的合約而已,而是他們禁受不了自己表現不好或體能開始走下坡的「痛苦」。

「避苦」是演化的根本,或許也是棒球這類運動的根本也說不一定。沒辦法咬著牙撐過痛苦風暴的球員,只好離開那座扇型球場。


拉辛說拉奧孔的雕像看起來只是「輕微地嘆息」,而不是「激烈的吶喊」,這是因為表現者想讓「痛苦服從於美」的緣故。而藝術家似乎更刻意讓這幅痛苦的圖像,有自由的可能性。那兩條巨蟒並沒能完全纏住拉奧孔父子,「哪裡苦痛最激烈,哪裡活動也就最緊張」,他們的胳膊是自由的,那讓痛苦服從於美。

今天的王建民用六十一球,彭政閔用那支劃過右外野的全壘打,郭泓志、陳鴻文用像剃刀一樣的三振表現了在命運女神的巨蛇底下,那樣激烈痛苦的美與希望。



文章來源:吳明益老師【臉書】2013.3.2

【化身博士】-吳明益


上周課堂我帶學生閱讀《文學講稿》時,提到納博可夫在他的文學課所細讀的七個作家,有六個是現在台灣的文學年輕人也會試著去讀的。他們分別是珍‧奧斯汀(J. Austen)、狄更斯(C. Dickens)、福樓拜(G. Flaubert)、普魯斯特(M. Proust)、卡夫卡(F. Kafka)、喬依斯(J. Joyce)。

而一個較可能被遺漏閱讀的,是不少西方作家都會提及的史蒂文生(R. L. Stevenson)。史蒂文生最為台灣一般讀者所知的是《金銀島》,但真正奠定他文學聲名的是《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

《化身博士》的故事很簡單(但敘事在當時來說卻很特別),就是一個名叫傑奇的博士,服下了一種他自己混合出的藥水,於是那個「高大、聰明、舉止文雅、穿著講究的傑奇的內心,散布著零星的惡的雛形」,最終變化成邪惡、具攻擊性、傷害性的海德先生。海德先生和傑奇博士似乎存在同一個軀體中,傑奇有時想自我控制,有時又覺得化身為海德放縱一下是無可厚非,且能逃避責任,對他而言充滿吸引力的事。

納博可夫說「Hyde」這個詞源自於丹麥語的「避難所」(hide),讀者當然也可以直接聯想成「隱藏先生」。《化身博士》之後,這樣的故事「原型」分散在我們認知的許多小說與電影之中。當我問學生能舉出什麼樣的例子時,很快地就有人提到《綠巨人》。

日後當然有許多人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詮釋這類作品,Jekyll and Hyde甚至成為心理學名詞。而在《化身博士》裡,藉由傑奇博士那幢住宅的描寫,似乎暗喻一個身體做為居室,同時住著複雜靈魂的必然性。史蒂文生為了呈現巨大的反差,刻意將兩人的性格置於兩端──傑奇博士有多善良,海德就有多邪惡。


這些日子以來,我常會收到來自不同地方、單位,未曾謀面的fb朋友,希望我對他們關心的議題說說話。但因為個人時間有限,無法確實到每個事件地點觀察、聽取意見、涉入,至多就是仔細將對方提供的資料一筆一筆讀過,因此不少事情我都暫時選擇聽取而不議論。

但這些事情常讓我有類似《化身博士》的感受:政府單位或官員常常以善良、正義、為人民謀福利的立場發言,但做的卻是海德先生一類的事。事後又化身為傑奇博士,要人民循法制、發言理性、聽信專家的話。事實證明,這些好像是為了我們好的建設或政策,裡頭總是藏了無數的海德先生。而這些海德先生偏偏平常都「聰明、舉止文雅、穿著講究體面、提倡理性與正義」。(這是為什麼我反對使用環境正義一詞,而以環境立場取代。每個說詞提供的都是另一種立場,而非「絕對正義」。)

《化身博士》是做為敏銳文學家的史蒂文生,把夢境的荒謬與恐怖,加上理解我們的身體同時是傑奇博士與海德先生的居所這樣的概念,巧妙地以偵查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因此忍不住提醒學生和自己,認識身體裡的多面性是多麼重要的事,相信自己身體裡全是正義、善良、理性的人,永遠看不到那裡頭存在的「惡的雛形」,也因此在某些時刻更加無法控制喝下藥水的欲望。

在我的觀念裡,從感情經過理性去進行判斷選擇,和從理性加入感情去判斷選擇是同樣可貴的事。想像與感性都是理性的一種,同屬合理的人類情感。我們會「同情」罷廠工人、被拆掉居所的市民、剃光頭的老樹、擔心核四造成的階級壓迫和後代負債、在濕地建築沒有必要的道路……,這樣的感情使得越來越多人願意花時間為自己的立場找更堅實的理由

這個過程如此像《化身博士》所使用的慢慢揭露的敘事法,也如此像真正的教養、審美,與思考鍛鍊。


文章來源:吳明益老師【臉書】2013.3.31
圖片來源:http://www.tumblr.com/tagged/the%20strange%20case%20of%20dr%20jekyll%20and%20mr%20hy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