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30日 星期六
2012年6月21日 星期四
老人與書
敖先生今年90好幾,最近他做了一個決定。開始寄售身旁的古董,將身旁的衣物淘汰到兩個衣櫃的大小。餐具捐出去,家店捐出去,將健康保健用品集中收納到一個平台,敖先生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完成到一個階段。因為接下來才是他頭痛的事情。
佔據30坪的書房,5萬多冊的歷史典籍、中西圖書,用盡他70多年的歲月營造的博雅書卷怎可能說捐就捐。
事情是這樣的,說到三年前他的好友老錢突然說走就走。老錢的家屬低調,直到半年前在逛舊書攤才發現一本熟悉的《盛世危言》扉頁望去才注意到是老錢的藏書簽名。「老錢愛書如命,手頭也不吃緊,怎會做到賣書這步!」追溯後才發現老錢已經過往了兩年半。老錢的兒子說書本賣掉是一年前的事。請了幾個老手估價,3萬套藏書總價10萬不無小補。
「孩子大了。家裡也需要新的空間,我不念書,總不能把書本當古董擺飾。」
「難道一本都不留了?」敖先生手握《盛世危言》走在南京東路。「老錢阿!你就這樣走了,現在你兒子連你的書都賣了,你真什麼都不帶走,也帶走了全都卻留得一乾二淨。」
敖先生15年前開始獨居,孩子在新竹上班。家中還留有一些太太的衣物。幾次夜裡醒來,打開衣櫥,太太的味道依然留在櫥內。
「好像這些衣物還可以代表妳仍然存在的事實。」敖先生打個冷驚回到被窩。他做了一個夢,想起讀書時期到指導教授家中用餐,第一次進到老師的書房大為一驚,書櫃上的書籍每每讓他愛不釋手。就在時光逝去的一個周末老教授的歡送會後陪同師母走回故居,一樣的空氣,一樣的氛圍。「老師的書本還在嗎?我可否再看幾眼老師的書房?」
打開沉重的門,裡面的空間、擺設不隨時間有任何變化,架上的書依然清清楚楚,就連內頁的標籤,折頁,擺設、歸類都一如往常。敖先生掩蓋不住淚水,因為老師走了,但書本沒有離去,老師的靈魂仍屬完整。師母說目前沒有任何改變的打算。
敖先生背著包包探訪幾間收購舊書攤子,拜會幾個老友。最後,他打電話給幾個過去指導過的學生。「老師準備整理房子,有幾本書你可能會喜歡。有空就過來看看吧。」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敖先生整整用了一年的時間送走4萬6千冊藏書。最後、最後的愛不釋手的心靈手記就留給最後孤獨的自己吧。
2012年6月5日 星期二
舒國治。〈台北女子之不嫁〉
我坐在咖啡館裏,常常發現不少熟面孔,時間久了,仍然不認識他們,但他們的行為習慣卻逐漸看熟了。
其中不少是女士。她們穿著頗富時代感,卻不故作新潮;有的長相漂亮,卻不刻意張揚她的艷麗一如明星或模特兒;她們中不少人抽菸,似乎是很能享受光陰在煙氣繚繞之際懸浮出的空檔,特別是當她讀了一陣面前的翻譯小說後。咖啡館進門處放的《破周報》與藝文訊息她們並不陌生,卻不必每次進店取看。自她們的背包、背包帶上掛的附飾、選買的手機等用物或可度測其人生取向,以及其人生的迷茫處;而她接聽手機的內容,也約略透出她在這都市中的文化層面,例如她聽一些王菲看很多日劇也看不少藝術電影,而口頭襌中也偶爾帶一兩 個無傷大雅的髒字,以求達臻對某些社會人世情態發作她個人意見之酣暢。她們皆很有自我,但當三四人相聚也並不至搶著發言,稱得上頗融入人群。她們確實很安於在此社會中,即使有時獨自一人對著電腦凝神。
她們皆可以有男朋友,也多半有,但不怎麼同坐在這家咖啡店。有時男朋友來了,也坐在她旁邊或她的女友、同學之間,卻仍不怎麼見出這男士於她的任何主導性。反正,他只是稱謂上叫做「男朋友」。能在這稱謂上待多長久,看他的造化。
這樣的女孩子,十年前即已極多,率性灑落、自在自主:事實上台灣一向多得是這樣的好命女權女性。而十年後,咖啡館依然見到她們,依然年輕,二十五歲的如今只是三十五歲;依然更世故率性了,三十歲的如今四十歲了。她們仍然沒結婚。
這樣的女子,台北極多。咖啡館只是最粗略的一個觀看站:捷運車廂、辦公室、報社出版社的編輯部、廣告公司的企劃部、唱片公司的宣傳、小劇場、獨立製片的:更是無所不見。她們愈不需服膺絕對的價值,就愈有更大的可能不必結婚。倒不是她們長得不甚漂亮以致沒嫁成;事實上相貌平庸的往往最早結成婚,且去菜場一逛便知,而林青霞則嫁人嫁得多晚。而菜場婦女與林青霞皆正好不是此處討論「不嫁的女子」的主客觀現狀,她們兩者皆猶在傳統的範疇內,猶頗單純,一如大陸中型以下城鄉婦女之情況。
今日台北女子則早已太過自由、太過天寬地闊,以致不免迷茫。且看那些太過小家碧玉的嬌弱小女,要以媽媽看女婿的眼光來找男朋友的,當然不是這裏說的範圍。而大家族大財團之兒女聯姻,亦不是。比較不囿於社會條件(台灣無階級、無貧富懸殊,這一層之民最屬大宗)的自由之眾方有人海茫茫之嘆。
也於是念了大學的,已可能不利於早結成婚;念了研究所,更增困難;出國再念兩年書的,更難。讀過現代小說,看過幾百部藝術電影,加深了心靈世界的天地後,對於一加一等於二的現實世界顯然呈現不同的計較。
以上泛泛的說了一個通象,實則每一個體有其獨特例子;而其最本質的課題終究是:男主角在哪裏?
女子的視野越開闊,則台北的好男孩愈發顯得模糊。而與甲女最冤家相逢的乙男尚未出現前,她的心中其實很篤定的知道她不忙著找次檔的。乃她對自己很自知。她會說:「拜託,他是那種會為了五塊錢而改訂另一份報紙的人,別鬧了。」而她心中仰慕的社會賢俊,真也只是仰慕,未必妄想有朝一日他離了婚我便以身相許。台北的文明狀態原就很好。看官若在許多公司行號曾經看過不少女職員望看她主管的眼神,當可知悉我所謂的這種仰慕。
亦有感到實在年歲漸大、光陰不待的女子,看看找不到良人了,但說什麼也要趁生理猶允許之時懷孕生小孩,便借種生子,好歹也至少令自己做得成媽媽,發作得成對兒女的深深母愛。這樣的沒有父親之小家庭近日頗多,亦頗和樂。朋友間見到這小孩,更是會特別與他講話與他玩,逗他哄他,算是善盡自己的社會責任。更有趣的,通常這樣的小孩 男孩或女孩,尤其是女孩 皆極會講話,甚至用詞的語氣比電視劇中的還更有表情。可知媽媽對他的呵護之深。
文化水平較高、自主之念較多、都會生活浸潤較豐的女性,即使後來結成婚了,其實和丈夫也是各管各的生活、工作。往往忙的時候互相碰不在一起,閒的時候也各找各的哥兒們、姊妹淘談心玩樂;周末丈夫打電話給她,她說:「我正和Peggy、Rita、心怡她們在喝紅酒、抽大麻 拇,大概總要弄到天亮吧。」她們的狀態,其實和婚前一般自由。而她們的獨力面對人生與時而有的亙古寂寞,也並不因家中多了個男人而有何不同。深夜回家照樣叫無線電計程車,照樣不煩勞丈夫來接。
台北的父母只要更開明(不時時刺探兒女,不夜夜在家等門),社會更寬容(原已極寬懷,即同性戀在台灣便最自在不受歧視),精神文明更富足(令年輕人自小便可在太多場域徜徉其心靈而不需像五十年前祖母要忙著幫人洗衣服補貼家用或汲汲於組織家庭之迫切也)等,則不管女子美不美,她皆有更大可能結不成婚。此為自由予人之飄忽也。時勢使然。如此一來,台北應該是愈發進步了,的確也是;然而文明的後遺症有時硬是有其荒謬性,除非改變文明的現狀;故有些女子最終近乎只能與外國人論及婚嫁,甚而有嫁到北京或成都的,也皆成了,亦常圓滿。倘她們仍坐在咖啡館,日復一日享受著也耗使著無盡的社會一逕釋給的自在,或許她們仍會是那麼的可愛有風格,那麼的是她們姊妹淘最好的同伴,那麼的是台北怡然有致之城市佳景,卻又不免略顯哀愁的教人擔心下一個十年仍會在咖啡館瞥見她們孤單的身影。
(刊二00三年九月號《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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