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8日 星期一

傅佩榮。孟子談修養與快樂





《讀者文摘》(2011, 三月號,〈國學的天空Chinese Culture〉,傅佩榮,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

孟子指出,有三種勝過帝王的快樂,這種快樂源自內心,是人人皆可享受及珍惜的。

一,修養是人生必修課
有些人在《孟子》書中看到「性善」一詞,就以為他的觀點是人性本善。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孟子清楚指出:一個人吃飽了,穿暖了,生活安逸而沒有接受教育,就近似禽獸。由此可見,人不可能只靠本能而度過有意義的一生。

不過,教育所提供的只是五倫的規範,這些規範的基礎依然在於人性。譬如,身為一個人,必須先有感恩與敬愛父母的心,然後孝順的規範才能發揮作用,促成親密的人際關係,進而穩定社會秩序。因此,在思考人性問題時,要把焦點放在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上。譬如,如果我不孝順而使父母不快樂,那麼我忍心如此嗎?

孟子認為,人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這些稱為心之四端。順着四端的要求,就可以做到「仁、義、禮、智」這四種善。心是否產生自我要求的力量,要看一個人是否真誠。譬如我坐在公車上,上來一位老太太,我若是真誠就會由內而生一股力量,自動起身讓座。由真誠而來的力量稱為「向」,我的讓座行為稱為「善」。這種觀點是「人性向善論」。由此可以引申出:修養是人生的必修課。

二,修養的方法
孟子認為自己有兩項特點:一是知言,二是善養浩然之氣。知言是指:在聽到別人說話時,可以判斷這樣的話有無盲點、執着、偏頗或閃避。至於浩然之氣,則很難清楚解釋。

一方面,要依循「直、義、道」而行動。直是內心真誠而正直,義是指做合理正當的事,道是走在人生的光明大道上。這三點長期實踐下來,會讓一個人化解私心與欲望,表現「君子坦蕩蕩」的風範,處在任何環境都隨遇而安、自得其樂。

另一方面,養心重於養身,由心來發號施令,再以身體的具體作為來配合。譬如,在別人對我惡言相向時,我必須先反省自己:是否不符禮節?是否沒做好事?是否不夠盡力?如果實在沒有過失,就表示別人只是狂妄之徒,我又何必與他計較?

修養總是要在困境中接受檢驗。上天要賦與一個人重責大任,一定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讓他在患難中培養過人的毅力,尤其是卓越的德行。如果人性向善,則人生正途是擇善固執。擇善需要智慧,固執需要勇氣。一旦修養有成,快樂也將源源不絕。

三,快樂源自內心

任何一套好的哲學,在講明道理之後,都會讓人心平氣和,進而使人活得快樂而有意義。儒家也不例外。孟子指出:有三種快樂勝過「稱王天下」。

一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這不是狹隘的家庭主義,而是考慮人性的運作需要順暢的推廣步驟。譬如,父母健在時,我遇到年長的人,就比較容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兄弟姊妹平安無事時,我遇到同學、同事、朋友,也比較容易推演出手足之情。結果則是:我的向善之性順利發展,我的人性也日趨美好。

二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無論對天與對人,我都沒有愧疚,此心光明,何其舒暢。

三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英才是指有心上進的年輕人,我將自己的經驗與心得分享給後生晚輩,對整個社會的未來發展必將有所助益,這又何樂不為?

除了這三種勝過帝王的快樂,孟子另外又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意思是:我對萬物一無所求,只要我反省自己,確定自己完全真誠,世間就沒有其他更大的快樂了。這種快樂源自內心,是人人皆可享受及珍惜的。

四,人格提升永無止境

孟子口中的大丈夫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三句話所展現的氣魄與魅力,是人人嚮往的。在《孟子》書中,類似的描述還有不少,像「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由此可見,孟子總是關心個人的社會責任,也正是在承擔這種責任時,個人的尊嚴與價值得以實現。

孟子經常談到「天地」。譬如,浩然之氣可以「塞於天地之間」;真正的君子,可以「上下與天地同流」。他的意思是:天地再大,依然是我的精神力量可以貫注及充滿的,依然可以同我的心靈相互交流而和諧共存。孟子學習孔子思想,並且溫故知新,使儒家哲學的悅樂情懷充分彰顯,值得我們讚賞。


原文網址: 孟子談修養與快樂 讀者文摘 雜誌櫃 NOWnews 今日新聞網 http://mag.nownews.com/article.php?mag=7-83-4225#ixzz1FGdrJBpL

圖片來源:http://jameshung2010.pixnet.net/blog/post/45900600

2011年2月20日 星期日

時空膠囊


小時候一定玩過一個遊戲,像是剛入學第一天的生命教育課,老師發張小卡要每個人寫下畢業前要達成的願望,然後過了幾年之後開起一罐似為天真的童言童語,亦或是達成了,視為“命運”。

又或是另一版本的故事,可能在國小第一次參加夏令營,那得俠著勇氣面對一群都不肯主動說話的同輩,你可能看其中幾個小鬼不順眼,除了送走你的父母,其餘的皆是陌生,但沒想到在一連串的活動,整隊,上課,爬山,畫畫,練拳,到了傍晚一起洗戰鬥澡,直到第二天的夜晚,你嚎啕大哭,因為隔天下午營隊就結束後,大家都要離開了;哭阿、鬧阿、就不願意面對這現實,那時的世界觀小的可憐,卻單純的非常可愛。

又或是另一個故事,在五專的某一天,心愛的女子因為家庭狀況無力負擔,休學了,

你原本以為可以跟她長相思守。她是你這輩子為一的選擇,以為可以天天跟她吃飯,看她笑。

等到她母親要來接她的那天,也是你逃避數日,不能在逃之時,你騎著朋友的公路車到校門,你知道大家在等你,遞給她一封信,兩包餅乾,要她好走;你沒她堅強,在她強忍淚水面前,你不脫男孩面目。直到一個擁抱,離別說再見。

不然還有一種例子是“死亡”,但我不提了。

從瓜瓜落地開始,自然地也是人接受人生那悲歡離合的黃金交錯,你離開了那溫暖的乳房是你不熟悉的小護士來著,那時你沒有選擇的權利。國小每隔兩年換班,跟同伴們揮揮手反正格必可見,來時再回首,但先祈求身旁換來一個可愛女子,幾年後畢業歌下,全場哭得唏哩嘩啦。到了國中教室出現了舊面孔,原來是國小曾經同班的同學,人們稱這是種“緣分”,像命中注定的一樣將不同的人繫在一起。

來時,你可能習慣了生命中可以陪伴你的就那些人,就那些事讓你開懷大笑。曾放不下的許多,友情,愛情,親情,像是不願割捨的一塊肉,但唯一可使人往前推進,卻吊詭地仍是重新去認識新的人事物的勇氣,因為你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裡,孩子:你還年輕。

即使不捨,但還是得有縱橫人世的勇氣與流氣。


圖片:《我的野蠻女友》

2011年2月19日 星期六

從「國王遊戲」的規則與玩法,剖析一個政治秩序與權力關係



還記得我上一次玩國王遊戲是在三年多年,在花蓮參加一個2天1夜的研習營。一群大專院校的學生從北、中、南齊聚在一起。

在奔波一整天的活動後,沒想到當夜晚來臨時,卻格外的不平靜。

每個小房間齊聚著各組的人馬,分批玩著「國王遊戲」。一般而言,大家的印象中國王遊戲都是男生發起,然後欺負女生的一個遊戲,儘管是輸還是贏。

但最終贏家還是不管從任何方式吃到豆腐的男生。儘管常常會出現0+1的場面,且遊戲參予者多半是男性的狀況下,女生通常都在半打半哄的狀態下,在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境下參予。

而那個晚上卻意外的產生了不同的結果,那就是竟然最後有很多人在這個遊戲結束之後,繼續在不同的角落,不同的時間集合並繼續玩著新開啟的「國王遊戲」,其中包括頗多女性。

而我的問題意識就這樣的產生。那就是,是什麼誘因跟想像讓這群人想要繼續的讓這遊戲持續下去。接著這過程中或多或少隱含著一些「政治的概念」。

而本文嘗試用西歐絕對王權的概念與17世紀中出現的自然權利的社會契約論者的觀點來剖析,其中以霍布思(Hobbes)、洛克(Locke)與盧梭的概念來貫穿全文。


「國王遊戲」的起源在當代的社會中已「久遠而無可考」。(註1)從歷史推論來看,或許是人類在現代社會中,生長於繁複,複雜,資料過多與不同的枷鎖中累積著過多的壓力。

進而,由於社會的多元與繁複,所以也累積著不同規範著社會的法律與道德秩序。因此,人在不能自然的隨心所欲下,自然而然的變得不自由,便得壓迫而不快樂。

由於法律的規訓導致人欲可為,卻不可為。然而,人類生於自然,一切的慾望都是最天然的從人的需求展開。例如:覓食,求愛,控制與玩樂。

在當代社會人過度壓抑的情況下,導致了這些行為全部被封鎖住的後果及是又產生了出另一種「病毒」。(註2)

「國王遊戲」的內容很簡單,一個國王,一群臣民,國王要指定臣民要做什麼,臣民照作。當任務完成時就進入了下個秩序。而每個臣民都有可能成為國王。

而這種「權力的約定關係」卻隱含著當代政治社會,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關係的雛形。而重點是在這人為的秩序觀的產生下,一種看似民主與專制的政治概念油然而生。

而是什麼元素在這遊戲的背後主導著這群自動集會,並創造出一個秩序觀最終產生了一個絕對意志的雛形?

從遊戲的開始而論,當有一群人在某個場合,某個時間下展開這「遊戲時」並創造出了他們所要的秩序,大家說明遊戲規則,可為與不可為。

接著,在經由全體的同意之下,便產生了一個「君主」。而這「君主」的產生當然就是經由全體的意志下出現的產物。最終,反悔者受到在場的其他人的撻伐與諷刺。

被認為是不遵守遊戲規則,而被視為「背叛者」或是「不服從者」被大家唾棄。但是遊戲在這時就有可能會停止,但也有可能一直繼續,

這都有賴於這群體內部的關係與社會資本的寡質,而有不同的結果。

從上述來看,已經隱含了不同的政治思想的概念於其中,第一、這彷彿是古典希臘城邦的秩序觀,一群人經由「行動」找到自我認同的生活方式,而持續經營者這複合體。

當不服從這複合體的居民,就是不服從這義務,所以會被遭到流放。接著第二點、當「君主」的產生也意即有個秩序的主導者,而這正是中古世紀歐洲政治體所要尋求的一個絕對的秩序掌握者,

如果用「法為中心的秩序觀」來論,君主是法律的核心,而君主所頒布一切的都是法律,即是它的命令,最終亦即是「權力」(POWER)的產生。

相對於權力的產生下,便有「義務」的概念。第三、從「契約論」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群人經由共同同意的狀態下,所產生的一個機制,無論這自然狀態的假設多麼荒繆跟多變,(註3)

然而,秩序就這樣的訂了下來。第四點、這遊戲也隱含著人人平等的民主素質在內,每個人在政治平等的條件下都有可能成為國王。


最終,在不同的場合,時間不斷的蘊釀出不同的遊戲機制,而在這當下的人們可能是享受也可能是在害怕受傷害的預期反應下玩著這場「由人創造的一個秩序遊戲。」











註腳

1.其實是我懶的找。

2.我這概念從Jean Baudrillard的《恐怖主義的精靈》而來。內容從全球的恐怖主義的發生簡單的說道,恐怖精靈的未來在於全球體系自身過度反應的無線升級,
體系自深不可預測的失隱、失序與混亂。這是誘發出自身免疫疾病(autoimmunity)的致命策略。像SARS,病患最終不是死於病毒,而是死於病患在過度產生抗體的反應下,
被自我產生的抗體給殺死。

3.因為「國王遊戲」的自然狀態,不太可能是霍布思所說的戰爭狀態,也不太可能是洛克論述缺乏秩序跟自由的狀態。當然也不太可能是盧梭所說的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自然狀態。
因此,這裡的自然狀態比較合理的來說即是,在這狀態下人們經由一個預期的效益,在每個人都無法攤牌拿到ACE的狀態下,渴望獲勝而滿足欲望的一個社會。

(原寫於2009.2.24)

曾經沉溺的....



現在的心情不適合看馬家輝,記得兩個月前起床翻,旅行閱,睡前還不忘瞧他一眼,媚艷暗影的,有夠文藝,談到愛情也不乏經世的警語。那時的愛很濃,我的愛又不乏費洛蒙的需求,有感性,既生活,滿足、佔有、婚姻、家庭、兒女、一切煩惱妄想,參透迷惑與薰心之愛慕情仇。馬家輝的書像是一本型男與成功感性男子的速成筆記,讓經驗匱乏者有話可說。但現在我沒有愛情了,還是將他蓋上吧,免得浪費了。

2011年2月10日 星期四

萍水相逢


很多故事的劇情大概都這樣寫著,一段初中時期純純的愛,主角戴著高校帽,女主角綁著辮子,或留個現在俗稱氣質俏麗的短髮;主角可能暗戀對方許久,在校園的角落,在圖書館內,在輪廓走廊,在公車站牌下,白色或卡奇色的校衣,加上雙方害羞的微笑,刻劃出最純情,最單純不過的戀愛故事。

然後大家應該還可以此類推,有一天這對男女因為一場大雨相遇,男主角心想:「謝天謝地,終於有機會跟她說話了。」

「會不會冷?」說完,然後把自己黏答答已變成透明的襯衫批在自己頭上幫女孩遮雨。

女孩子害羞地把頭低低的,但沒有任何的拒絕之意。直到大雨結束,直到下一次男孩子騎著腳踏車在校門等她,電影《不能說的秘密》不也這樣?然後一封封沒有任何修辭的長信,吐露心事,一夜夜床頭的欣喜翻滾,最後她們戀愛了。

接著,在以此類推,這可能是故事中新主角父母親的故事。兩段故事交錯在一起的原因可能是於現實中其中一個雙親已世,然後躺在病床上的媽媽要求兒女念念她過去寫過的日記,或是在雙親過世後,回到老家的孩子無意翻閱到一個藏在櫥櫃上的鐵盒子,裡面藏著許多她們過去的情書,打開一封封的往事,主角可能睡著了,然後故事的畫面就帶入那段純真年代。

故事也可能這樣演著,一個年邁的老人坐著客運回到故鄉,熟識的場景觸動那對生命不再執著的靈魂。

我不知道為何許多形容純真戀愛的故事都得回到校園,都得穿上制服,主角有台腳踏車,下課後穿著不能在土的吊嘎內衣,或許還有一個破舊的小閣樓,可能有些狐群狗黨,太晚回家嘮叨你的父母。但這種種畫面始終會在你心中發笑的仍是男女主角偶然的際遇,一個純情男孩對她的一見鍾情,然後愛情在這一切的催化後,原來吐露出一股淡淡的平凡與簡單。

你可能會感概在現實生活中好像在也遇不到這樣的女孩子,短髮,沒有化妝,但面容紅潤,穿著一雙舊到不能在破的All Star,穿著黑的棉麻長裙,外套則是90年代流行的美式外套。她的年紀可能不超過十八,但眼神中卻有股深到覺得她應該不止這年齡的深邃。

我遇見了。

在捷運站,在擁擠的文湖線車廂內,隔一排走道,我跟她面對面,眼神互相看著。

好久沒有這樣想認識一個陌生女子的衝動了。

但,或許只是萍水相逢吧。


我再也遇不見她了。





照片:http://fjujcsmovie.pixnet.net/blog

2011年2月4日 星期五

張大春。〈七十六頁的秘密〉


那個學生一進門,我就幾乎決定了他的分數;不會超過八十五的。他竟然穿了條黑窄褲,灰襯衫敞著三個釦子,裏頭當然沒有內衣。瘦骨稜稜的胳膊底下夾著那本論文,什麼《盛唐文學環境之研究》,厚達五百頁。「他真能寫啊!」稍早時鄰座的高所長這樣問我:「怕不有五十萬字?」我們同時搖了搖頭,並且用拇指撥翻了幾下放在各人面前的那本磚頭鉅著。「就是嘛!」我應聲答道:「光是翻一遍也得個把小時。」高所長右邊的李教授也接著說:「他還以為這是博士論文呢。——現在的學生啊!就知道抄抄抄,抄它個滿坑滿谷,厚厚一大本兒,可是很少有什麼創見的,唉!」他重重地把那一份論文往桌上一擱。我繼續和高所長隨便談了談時下碩士班研究生每下愈況的治學態度,互相附和著點頭和搖頭。直到那個學生走進來,坐定了,我才發現那小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出一瓶XO級的白蘭地,輕輕擱在桌上。那瓶頸上還繫了條粉紅絲帶,正對著冷氣口顫抖個不停。冷氣口下坐著那學生的指導教授馬朋生,一張怯生生的苦臉,衝他的高足笑了笑,顯然今天下午這個口試會議裏,他注定無話可說,只能苦笑。

高所長照例介紹了我和李教授,我們頷首如儀。接著,由那學生發表了十五分鐘的論文提要。在這段時間裏,我不時地會被冷氣聲,馬朋生的咳嗽聲和李教授座椅彈簧的軋擦聲所干擾,便無法專心於報告者那低沉平板的催眠腔調,以進入盛唐時代繽紛多采的文學環境裏去。因此大部分的時間裏,我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瓶XO的琥珀色液體上,想著這個暑假之後到巴黎大學漢學中心擔任一年客座的程期,應該能蒐集到不少關於敦煌學的資料,以及品嘗一些道地的葡萄酒。李教授曾經對我能獲得這樣一機會發過酸,表示敦煌學的研究風潮會像喜多郎的電子音樂一樣曇花一現,不過,他慷慨地羨慕我:「能遍嘗法國美酒,也就不虛此行了,是吧?」

我無法不點頭,同意這個經常能搞到原裝茅台和汾酒來助長寫作興致的老學長,並暗自得意。然而此刻那學生手邊的XO卻令我困惑,他是準備把這瓶酒送給李教授,聊表謝師之意的嗎?

「我不跟你客套。」李教授搶先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我根本認為你的題目有問題;什麼叫『環境』?『盛唐文學環境』?這個環境包不包括盛唐時代的社會治安哪?公害啊?還有對外貿易問題啊?這太籠統了嘛,是吧?」

馬朋生嗆了一口咳嗽,不像是點頭,高所長勉強把臉轉向我,我只好點上一支煙。那學生深陷的眼眶裏閃過一抹晶亮的光芒,答道:「我想這是用詞上的問題,雖然我不能期望盛唐時代有竹聯幫、能源危機,或者國民所得之類的課題,不過,『環境』可以表示盛唐時代文學作家和活動的整體運作結構——」

「你很會玩兒語言。」李教授的座椅又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可是我仍然認為題目本身有問題。怎麼說?呃,『環境』這個詞兒其實就是『背景』的意思嘛,換兩個字,意思沒什麼不一樣,這叫新瓶舊酒。」

聞一聞場面上的火爆氣氛,我敢說那瓶酒不是為我們的酒仙李教授所設的。而高所長戒酒二十年——這和他二十年「述而不作」,純搞學術行政的名聲一樣響亮——早已成為圈子裡歷代師生耳熟能詳的典故,那麼XO也不會是送他的了。如果那學生真如他那對眼珠子所顯示的一般精明伶俐,當然也不會用如此貴重的禮物送給馬朋生這個聞到酒香就會哈死的癆病患者。算將起來,我倒還有可能,畢竟能品味好酒,又能藉好酒激發靈感或深思的人是愈來愈不多見了。我開始懷疑這個機伶鬼學生讀過我三年前在學報上發表的一篇論文:「唐詩中酒的意象與情結初探」。

「你是不是讀過我那篇『唐代知識分子的衝突分析』?」李教授看一眼那學生,順便看看我。

「是的。」那學生說:「在這本論文的第十二章第七節,四百零一頁上,我提到過——也提出了不完全同意的觀點。」李教授連連點了兩下頭。我忍不住想笑,馬朋生也苦著一張臉,他顯然也明白我們這位老學長審查論文的習慣:「翻翻目錄,看看緒言,讀讀結論,找找中間的幾頁,挑挑錯字兒,批批分數,統統過關就是了。」——有一回在謝師宴上多喝幾杯之後他對我們「這幾位少壯派學弟」洩露的天機。「這年頭兒能把自己的學問搞通就不容嘍!咱們向誰去借時間盯論文啊?」我當時是這樣答覆他的:「學生不也是『先考功名、再做學問』的?」

然後輪到我提問題了。把香菸拈息,我恢復了平時在課堂上那種心閒氣定、談笑自如的模樣。我太知道學生如何在背後愛議論我親切體己的模樣。我也努力持續著四十二歲的慈祥面容以不辜負多年來本系學生對春風詩教的敏感,他們都早熟些,持重些,因為我們的身教如此。所以我總願意毫不吝惜地鼓舞學生像我的模樣。我慷慨地稱讚他們,更勇於接受愛戴——前者李教授做不到,後者則是馬朋生不敢奢想的。

「你穿的衣服很有歐洲格調。」我扯了個風馬牛。照往例,這句違心之論應該可以讓場面輕鬆下來的。接著我順勢遞出一招:「你的論文裏也有不少過於冗長的歐化句法,這是我所關切的問題。比方說緒言裡艱一句……」

我一共問了十來句,其中還包括在翻找的時候臨時瞄到的。提問時我儘量用不傷和氣的語調,讓那學生了解:西方的文學理論不一定適合——其實也可以說一定不完全適合——中國古典文學的作品。他耐心地聽著,馬朋生也耐心地聽著,李教授的座椅軋擦作響,高所長半真半假地睡著了。那學生聽完我這一整套分析之後低頭沉默半晌,正當我滿意地點著一支煙時,他說:「我想老師和我都很能同意自己的看法。」

這幾乎是整個口試會議的結論了。高所長適時醒來之後糾正了論文末幾章裡一些錯用標點符號的問題。我並沒有仔細聽,開始打量那學生謹慎、機伶而驕傲的樣子,我猜馬朋生不容易應付這種學生。「我總是覺得現在的學生懂得比我們多。」馬朋生曾經不止一次地這樣說:「老師越來越難當了。」我自然就把那套「慷慨稱讚以接受愛戴」的哲學告訴他,他在這門課程上是死當定了。

我決定給那學生八十五分,原來還可以更低的,不過我不想讓那學生認為我排斥歐化語法,或者沒有接受現代西方文學理論的雅量。那學生退出會議室之後,李教授立刻說:「他還可以,寫得這麼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給他八十八分。」「是啊。站在鼓勵學生的立場,我想他是夠資格通過的。」我說。馬朋生苦苦笑了笑,高所長伸了個懶腰:「他們寫得累,我們老得快啊!」

喚那學生進來時,我們齊聲向他道恭喜,於是情況明顯地熱絡而輕鬆起來。我握著這位新誕生的碩士瘦骨嶙峋的手,掃一眼冷氣口下不斷發抖的粉紅色禮品絲帶,問他:「對了,你帶了瓶酒來,是慶功用的嗎?——你很有自信的樣子。」

「噢!不不。」那學生抽回了手,拾起他的論文,說:「請各位老師翻開第七十六頁——」

我們都遺漏了什麼嗎?所有的人都在轉瞬間恢復專注而嚴謹的神態,回到座位上各自翻論文。七十六頁。

七十六頁的內側有一行鋼筆小字,就在我翻看的同時,那學生朗聲念道:「各位親愛的老師:如果您讀到了這一頁,學生將獻上這一瓶法國XO白蘭地,以表達我由衷的敬意。」

隨後,那學生衝我們點點頭,拎起桌上的酒,轉身走了。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85.4.11

資料來源:http://www.readingtimes.com.tw/ReadingTimes/ProductPage.aspx?gp=productdetail&cid=mcam(SellItems)&id=AH0009&p=excerpt&exid=30044

2011.2.4.閱讀《公寓導讀》,頁:3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