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4日 星期三
[鄙民的世界,鬼島不是傳說]
鄙民眼中的台灣等同於鬼島─用傅柯的話來說,當我們認真對待國家政治形成之處並將它與國家問題分開來看,那其中匯聚了許多異質世界的開口,我們只是打開掀起那對抗主體運作的不寬容力量,反抗、權力、事件,鄙民就是現代社會裡我們逃過了虛假的替代方案後所見到的國家歷史,還有那美好結局。
只是我們都這樣被制約,被馴服在這不可忍受的世界,還有看不見的無盡反抗。但一個正常的社會這些缺乏實體的鄙民,相對於主體權力,其行動持續地不斷在正常事務上塗上記號。鄙民的重點不在於他們是否是群體的受害者,反到是他們當時所遭遇的卻被歷經成某種消逝的狀況。
然而,傅柯強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鄙民佔據了重要的策略性地位,鄙民的存在削弱同質的群眾,儘管它挑撥劃分,讓群眾相互鬥爭,造成秩序、警治與宰制之間的能量對撞。但如果沒有鄙民在此劃分,那警治國家的行動也無法持續更新,帶來的剩下規訓,生產和規律的制度化。而且很明顯的是「普勞階級在鄙民之間的分隔還有行動中都是受騙上當的傢伙。」
Brossat也提到,現在代議民主制的衰退,「西歐社會中的政治生活的問題已經超出代議政制可解決的能力:無居留證者、尋求政治庇護者、長期失業者、住在郊區國宅的年輕人、無固定收入的人、愛滋病患、被遺棄者都不斷擴大鄙民行動者。」
我們的國家之間可能已經沒有大型戰役,但所謂的關鍵戰役卻無處不在,異質的行動,對峙的交集,還有許多我們自身遺忘的種種事件,還有造救我們活在某種社會是可以免疫於安全焦慮的環境。但在實際的政治實踐裡,鄙民的行動頻繁的循環,重返......但鄙民永遠沒有專屬的語言。
「在我們的社會中,安全部署的運作看起來好像很順暢有效,且植根於政治與社會生活的深層,看起來很難拔除。儘管我們錯誤的觀點,我們由於無知或疏忽所產生的錯誤分析,我們那古怪的魔幻政治,我們那些誤用的創痛記憶等層出不窮地浮現,但這些安全部署還是能提供減輕風險、調節事務,且在治理活人方面,提供了主要的保證;它鞏固了事物的連續性和人群的完整性......也保證了治理者與被統治者間的動態關係。」(Brossat, 2013:95)
但鄙民總是在這裡,他只是被遺忘,疊層給覆蓋在這「總是新的」語可以被制造的世界裡。我們的歷史也完全被阻礙在這被建構在同質、規律、歸屬認同的特徵上。唯一可以重返的就是抵抗,無窮地競逐,產生生命在權力之處蔓生著滄海一粟,在極其微小危險中大聲喊著:「我再也不服從了!」
參考:Brossat, 2013,《傅柯:危險的哲學家》,台北:麥田出版。
2013年4月16日 星期二
2013年4月15日 星期一
【拉奧孔】-吳明益
德國啟蒙運動的代表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曾用「拉奧孔」這座經典的雕像,與維吉 爾的詩歌做了細膩的「詩與畫」的藝術表現比較。「拉奧孔 」的故事來自耳熟能詳的「木馬屠城」:希臘與特洛伊為爭 奪美女海倫交戰時,希臘人用計讓特洛伊人將木馬移入城內 ,想藉機裡應外合,攻破特洛伊城。
這個故事裡有一個悲傷的智者拉奧孔,他看出了木馬的詭計 ,於是出面勸阻。不料這樣的舉動觸怒了女神彌涅爾瓦(M inerva),於是她派遣了兩條海蛇,將拉奧孔父子纏 勒致死。
長久以來拉奧孔就被視為是痛苦的極致、悲劇的象徵,這個 在古希臘史詩中微妙的小角色觸動了許多藝術家的感受。拉 奧孔的雕像被許多雕刻家複製,詩人寫詩歌詠,拉辛在那本 知名的《拉奧孔》裡,談的就是「為什麼拉奧孔在詩裡哀號 ,卻在雕像裡不哀號?」這樣一個美學的問題。
這次未被選入經典賽的陳金鋒,在日前接受媒體訪問時,被 詢問了一個最好回答也最難回答的問題:棒球對你而言是什 麼?
陳金鋒的回答是:痛苦。這是我聽過的,台灣球員對棒球這 個運動所講出的,最深刻的詮釋。
陳金鋒說,「打球對身體、精神都是煎熬。﹞為國家打球背 負著國家,為薪水打球背負著薪水,為家庭打球背負著家庭 ,唯一不可能的就是為純粹快樂而打球。鈴木一朗從小學開 始在放學後還要練球八個小時,近年被視為天才的哈波 (Bryce Harper)三歲就與六歲的孩童一同比賽樂樂棒球,九 歲後每年參加上百場比賽鍛練。我有時候懷疑,那些在職業 生涯中受不了禁藥誘惑的人,或許不全然是為了爭取更好的 合約而已,而是他們禁受不了自己表現不好或體能開始走下 坡的「痛苦」。
「避苦」是演化的根本,或許也是棒球這類運動的根本也說 不一定。沒辦法咬著牙撐過痛苦風暴的球員,只好離開那座 扇型球場。
拉辛說拉奧孔的雕像看起來只是「輕微地嘆息」,而不是「 激烈的吶喊」,這是因為表現者想讓「痛苦服從於美」的緣 故。而藝術家似乎更刻意讓這幅痛苦的圖像,有自由的可能 性。那兩條巨蟒並沒能完全纏住拉奧孔父子,「哪裡苦痛最 激烈,哪裡活動也就最緊張」,他們的胳膊是自由的,那讓 痛苦服從於美。
今天的王建民用六十一球,彭政閔用那支劃過右外野的全壘 打,郭泓志、陳鴻文用像剃刀一樣的三振表現了在命運女神 的巨蛇底下,那樣激烈痛苦的美與希望。
文章來源:吳明益老師【臉書】2013.3.2
這個故事裡有一個悲傷的智者拉奧孔,他看出了木馬的詭計
長久以來拉奧孔就被視為是痛苦的極致、悲劇的象徵,這個
這次未被選入經典賽的陳金鋒,在日前接受媒體訪問時,被
陳金鋒的回答是:痛苦。這是我聽過的,台灣球員對棒球這
陳金鋒說,「打球對身體、精神都是煎熬。﹞為國家打球背
「避苦」是演化的根本,或許也是棒球這類運動的根本也說
拉辛說拉奧孔的雕像看起來只是「輕微地嘆息」,而不是「
今天的王建民用六十一球,彭政閔用那支劃過右外野的全壘
文章來源:吳明益老師【臉書】2013.3.2
【化身博士】-吳明益
上周課堂我帶學生閱讀《文學講稿》時,提到納博可夫在他
而一個較可能被遺漏閱讀的,是不少西方作家都會提及的史
《化身博士》的故事很簡單(但敘事在當時來說卻很特別)
納博可夫說「Hyde」這個詞源自於丹麥語的「避難所」
日後當然有許多人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詮釋這類作品,Jek
這些日子以來,我常會收到來自不同地方、單位,未曾謀面
但這些事情常讓我有類似《化身博士》的感受:政府單位或
《化身博士》是做為敏銳文學家的史蒂文生,把夢境的荒謬
在我的觀念裡,從感情經過理性去進行判斷選擇,和從理性
這個過程如此像《化身博士》所使用的慢慢揭露的敘事法,
文章來源:吳明益老師【臉書】2013.3.31
圖片來源:http://www.tumblr.com/
2013年4月12日 星期五
王健壯:香蕉共和國要聽的一個故事
作者: 王健壯
這幾年,全世界到處都聽到有人在提他的名字,上個世紀大蕭條時期的小羅斯福總統;國家領導人羨慕他是一個民主集權的總統;學者重提他「救濟/重建/改革」的三階段「新政」口號;文化界則懷念他的「聯邦一號」計畫。
「聯邦一號」(Federal
One)是小羅斯福「文化新政」的名字,他在救經濟的同時,也不忘救文化。美國歷史上從來沒有一任政府像他一樣,以聯邦政府之力進行一場全國性的文化救濟與重建運動;更別忘了,他是在大蕭條時期人民都勒緊褲腰帶的艱困時刻,仍然不忘文化,這種國家領導人舉世難尋。
「聯邦一號」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失業的文化界人士有工作可做,而不是拿錢補貼他們。這項計畫實施一年後,大約有四萬名文化人士被政府雇用,其中「聯邦藝術專案」雇用了五千三百多名藝術家;「聯邦音樂專案」雇用了一萬六千多名音樂家;「聯邦劇場專案」雇用了一萬兩千多名劇場工作者;「聯邦作家專案」雇用了六千六百多名作家;「歷史紀錄調查專案」則因規模較小,雇用人數也較少。
在全國失業率高達百分之二十的景氣低迷時期,能讓四萬名文化界人士有工作可做,這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再看看一些數字吧:藝術專案在醫院、學校等公共場所共創作了兩千五百多件壁畫,一萬八千多件雕塑;音樂專案共演出了五千場演奏會,讓十三萬多的兒童與成年人接受過音樂指導;劇場專案在四年內演出了一千兩百多場戲劇,創作出一百部新劇本;作家專案也創作出八百多部新書,共印刷了三百五十多萬冊的書籍。
如果這些數字尚不足以顯現小羅斯福「文化新政」的貢獻,那麼再來看一些名字吧:寫過《隱形人》的艾里森(Ralph Ellison),寫過《擺盪的人》的索爾貝婁(Saul Bellow),寫過《憤怒的葡萄》的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都曾受惠於作家專案。拍過《岸上風雲》與《慾望街車》等電影的導演伊力卡山(Elia Kazan),拍過《大國民》的奧森威爾斯 (Orson Welles),也在窮困潦倒時受惠於劇場專案。在藝術專案中,抽象表現主義大師波拉克(Jackson Pollock)更是不能漏掉的一個名字。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聯邦一號」,這些耀眼的大師名字與經典作品很可能不會出現在文化史的史冊中。
「聯邦一號」的另外幾個特色是:其一,它雖是聯邦集權式的「文化新政」,但它卻包容地方主義的精神;其二,它雖然讓那麼多文化人溫飽無虞,但許多人在創作時卻經常會「咬那隻餵食他的手」,但這些反小羅斯福新政的作品並未受到打壓;其三,大蕭條背景下的創作,難免有左翼傾向,同情弱勢,嘲諷權貴,保守派國會議員可以想見會反對用國家的錢去資助這類所謂的赤色創作,並且醜化小羅斯福的「文化新政」,也因此政黨意識型態鬥爭在「文化新政」實施期間從未缺席過。
回頭去看小羅斯福在新政中的領導表現,或者回頭去看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文化新政」,大概任何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觸;怎麼會有一個國家領導人,即使在國家陷入蕭條困境時,仍然對文化如此念茲在茲?如果從這樣的感觸再來檢驗我們自己,許多人大概又會另生一個感觸:台灣的「文化新政」在哪裡?朝野立法委員在短短十分鐘內就大筆一揮刪掉文化部七億多預算時,腦海裡大概從來不曾閃過會被人罵「香蕉你個芭樂」的念頭吧?
明年,如果龍應台還當文化部長,期待她能從「聯邦一號」那段歷史中得到一些靈感,學到小羅斯福「文化新政」的一招半式,否則,她豈非也是「香蕉共和國」的共犯?
天下,獨立評論:連結
〈莫言的體制內生存術〉-《陽光實務》
10月11號,斯德哥爾摩的瑞典皇家學院常務秘書Peter Englund 宣布,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57歲的中國作家管謨業,他更為人所熟知的筆名是莫言——意即「不要說話」(這個名字據說源自其父母在毛時代對他作為一名學生娃的忠告)。
北京對此消息大喜過望。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九常委之一的李長春,立即寫信給莫言任副主席的官方中國作協,說這次頒獎「既是中國文學繁榮進步的體現,也是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不斷提升的體現」。官方媒體歡欣鼓舞,「中國人民等得太久」了!終於有一個「主流」華人贏得了這一獎項。一週之後,官方宣布,計劃撥款6.7億人民幣給莫言家鄉,打造一個「莫言文化體驗區」。
與此同時,中文世界一場論辯風暴席捲海內外中文網站:相對於那些可能獲獎的中文作家,這名作家更配得此獎嗎?這個專制政府正關押着其他作家,劉曉波,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一個中國政府眼中的罪犯),僅僅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例。那麽,如此重量級的一個獎項應該頒給一個專制政府「體制內」的作家嗎?一位叫做王小紅的網上諷刺作家在她的中國微博上替死去的諾貝爾先生擔憂,猜測他若泉下有知,一定在墳墓中深感不安:
「前兩年給中國人發了個獎,得罪了中國政府;現在又給中國人發了個獎,得罪了中國人民。才幾年啊,竟然把中國上上下下都得罪了。」
雖然是嘲諷,王小紅在這一點上是對的:比起其它的國家和人民,中國上上下下都深切關注而渴望諾貝爾獎。如同奧林匹克金牌,諾貝爾獎被看作是被世界尊重的標誌——近幾百年來,很多中國人感到他們獲得的尊重大大少於他們應該得到的。這種尊重需求下的忐忑不安,由於這一次的諾貝爾文學獎,得到了極大的緩解。也因此,中國實際上把自己的文化成就裁判權,交給了瑞典的一個委員會。(注:委員會成員之一,馬悅然,能够閱讀中文,但是其餘成員依賴翻譯)。中國原本確有自己的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莫言是這一獎項2010年度的得主。但是無論莫言或幾乎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會把這一獎項與諾貝爾文學獎相提並論。(注:茅盾,1920到1930年代的政治小說作家丶毛澤東時代1949年到1965年的文化部長,以其冗長乏味的散文而著稱。不過,茅盾文學獎之所以是二流獎項,主要因為它是中國國內的國家獎項。)
近年以來,中共統治者對諾貝爾獎的聲望格外敏感,並且要應付令他們沮喪的相關歷史記錄。曾經有八位華人在自然科學領域贏得諾貝爾獎,但其中六位在獲獎時是西方國家的公民(美國丶英國和法國),另外兩位(楊振寧和李政道)當時是台灣的中華民國公民,後來歸化為美國公民(同時與中國政府保持非常友好的關係)。此外,還有兩位和平獎得主,但是其中的一位劉曉波被囚禁獄中,令當局尷尬;另一位是1989年贏得這一桂冠的達賴喇嘛,他自1959年就流亡海外了(中國統治者稱達賴喇嘛是「分裂主義分子」和「披着羊皮的狼」,但就是沒法方便地說他「不是中國人」,否則就意味着承認西藏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在高行健——其作品譴責大陸的中共統治並於1997年歸化為法國公民的中國人——200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中國官方媒體指稱諾貝爾委員會「失去權威性」,其成員「是一小撮對中國人民懷有極其不健康心理的所謂文學專家」。
莫言獲獎,當局需要徹底反轉上述評判,但是沒有迹象表明官方媒體中的任何人對此感到難為情。他們的職責是鼓吹政府,不是始終如一。現在反過來了——這次是异議人士和具有獨立思想的匿名網民們在指責了。其中的一些人批評諾貝爾委員會,但更多的人是針對莫言,尤其是針對他最近的某些政治選擇。在2009年10月的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開幕典禮上,莫言宣讀了一篇官方審查通過的演講稿,聲稱文學應當高於政治;可是不久之後,當中國當局下令抵制對獨立作家戴晴和貝嶺出席的會議時,莫言加入其間,退出會場。後來他解釋說自己「別無選擇」。
2009年12月,當局出乎意料地宣布劉曉波獲重刑11年之後,電影學者崔衛平電話採訪百多名中國知名知識分子,要求他們對此表態。很多人冒險表示了對當局的反感,並同意崔將之公布。莫言也同意發表他對劉曉波獲刑的反應,他的反應是:「不太了解情况,不想談。家裏有客人,正在和他們說話。」
最使莫言的批評者們惱怒的是,他於2012年6月參與了一項官方組織的活動:由著名作家們抄寫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紀念這個「講話」發表70週年。此「講話」是毛時代針對作家的殺手鐧,並在毛逝世的1976年至北京大屠殺的1989年期間受到普遍抵制和譴責,現在卻被頂禮膜拜。一些受邀的作家拒絕抄寫。莫言則不僅同意抄寫,而且比其他人走得更遠,他解釋說,「講話」在他們那個時代, 「是一個歷史文獻」,並且「產生了積極的作用」。
在獲獎之後的新聞發布會上,莫言要求把他的政治立場與他的寫作區分開來。他說,諾貝爾「是一個文學獎,不是政治獎」。網上他的一些批評者斷然否認這種區分。(一條微博說:「如果一個厨師一身排泄物,不管他做的食物多麽可口,我也無法下咽」。)但是,更深的問題是,當一個作家沉浸於以及設法去適應專制政治的環境時,這會不會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他或她的文學創作?這個問題即微妙又重要,莫言是一例證。
1980年代後期,莫言因為張藝謀將其小說製作為電影「紅高粱」而成名。這是1930年到1940年代日本侵略時期山東鄉村生活中的一個傳奇故事,此片得了電影大獎。當時與莫言相識的劉曉波後來寫到,這個電影獲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之一是:
「……一個充滿野性的野合故事,影片主題曲「妹妹,你大膽往前走」的粗狂吼叫,是對性欲所代表的原始生命力的大肆張揚。以荒凉大西北的火紅高梁為背景,在開闊的藍天和大太陽的俯視下,土匪對村姑的强力劫持,高梁地裏的野合狂潮,土匪們為爭奪女人而相互厮殺,女主人釀酒的大缸裏射入男雇工的尿騷,居然神奇地釀出了遠近聞名好酒「十八裏紅」,等等,這一系列戲劇性的情節設置和人物塑造,不僅完成了男女性欲的奇特交合,而且營造出神奇生命力的視覺幻想。「紅高粱」的獲獎像征着國人性觀念的轉變:把「情色張揚」作為「生命力旺盛」接受下來。」(劉曉波:《情色狂歡——中國商業文化批判》)
莫言正確地指出,「紅高粱」在1980年代受到當局的打壓。那個時候的他至少沒有在諂媚當局。這部作品不僅抵制性禁忌,而且描繪日軍佔領下中國人生活的不同畫面,這些畫面與共產黨官方的農民英勇抵抗的歷史記載全然不同。莫言丶張藝謀及其他人在當時被視為青年反叛者。
大江健三郎,199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小說家和散文家,在他的獲獎演說中表示:
「……分享老舊的丶熟悉的也是活生生的隱喻,我把我自己跟韓國的Kim Chi-ha(金芝河,韓國詩人、思想家、社會活動家,編者按),中國的鄭義和莫言那樣的作家等同齊列。對我而言,世界文學的彼此呼應存在於這種具體的關係中……我在此為那些自天安門事件(即1989年的六四鎮壓)以來失去自由的丶有天分的中國小說家的命運深感擔憂。」
大江健三郎當時無法預知「命運」對這兩位他所贊賞的中國青年作家——鄭義和莫言——是何等的不同。鄭義因為其小說「老井」(1984年),吸引了大江的注意。「老井」描寫的是發生在山西省窮鄉僻壤的乾旱土地上,當地人百年來不斷求水的浪漫故事。就像「紅高粱」一樣,這個故事改編成了電影,獲得了國際大獎。1997年,大江告訴我,他喜歡鄭義的「垂直定向」——老井,穿透並深入大地,還有「神樹」——向另一個方向伸展,直入天空。(鄭義當時正寫作一部長篇小說,叫做「神樹」,以一棵神奇的大樹為綫索,描寫中國農村土改以來農民的苦難歷程。)鄭義因支持1989年天安門學生抗議運動,後來遭政府秘密通緝追捕,在中國大陸地下逃亡3年,1993年登上一條小船逃抵香港,從此開始流亡美國的生涯。他繼續創作而多產,在批評中國政府方面,他總是直言不諱。
莫言在政治與文學兩方面都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在1989年後,每一個中國嚴肅的作家和藝術家都必須面對是否和多大程度上保持在「體制內」的抉擇。很多人,如莫言,毫不含糊地待在體制內,在官方的指揮棒下,他們做出或大或小的妥協,儘管他們一直公開否認他們並未如此妥協。(在10月11日接受鳳凰衛視電話採訪時他面無表情地說「這是一個可以自由發言的時代」)。在過去20年的經濟膨脹中,錢變成了留在體制內的另一個重要誘因。「紅高粱」的電影導演張藝謀,一步更深一步地陷入這個體制,直到2008年,他被邀請為北京奧運會設計華麗鋪張的開幕式,並表示(顯然不是在反諷地表示):只有像中國或北韓這樣的國家才可能策劃設計出如此華麗精美的表演。
大部分選擇體制外的作家(劉賓雁丶蘇曉康丶鄭義丶廖亦武和其他作家)接受流亡作為直言不諱的代價,沒有進行調適。哈金更進一步,不僅離開了中國,也離開了中國的語言。他只用英語寫作,部分原因是要保證哪怕是深藏在潛意識的影響也不要波及他的表達。一些1989年之後選擇流亡的人,後來改了主意,返回了中國。徐冰,這位現代藝術家,1990年至2008年生活在紐約,後來回到中國做了中央美院的副校長。著名詩人北島也回去了,目前大部分時間呆在香港。中國政府歡迎名流的回歸,因為這樣能給政府形象貼金。它提供比給其他人更多的金錢丶職位和自由給這些名流,儘管那些自由從來不是完全的自由。
90年代,莫言遭遇的重大難題是尋找一種他能長久使用的文學基調。「紅高粱」的確是個突破,但中國作家之所以能靠「突破禁區」而一舉成名,只是因為80年代的政治環境提供了這樣的空間。 「紅高粱」一氣闖破兩個禁區:性解放和言說抗戰真相。但90年代,能够打破的禁區幾乎沒有了,留下來的八九六四屠殺丶政治精英腐敗丶台灣話題丶西藏話題以及新疆話題,是絕對的不可觸碰的禁區。莫言需要另闢蹊徑。
他後來校準的基調被稱為「拉伯雷式」。但他的基調甚至比拉伯雷的更粗俗。人類的動物性——吃喝丶拉撒丶扭鬥丶嘶嚎丶流血丶冒汗丶交媾——充盈期間,也有動物比之不及的某些特性如欺凌丶共謀和出賣。有時候,但並非所有的時候,莫言的表達是反諷性的,有時也運用被評論家們比之為馬爾克斯式的「魔幻現實主義」的幻想手法。(彼此相似不等於受其影響,不能確定莫言是否讀過拉伯雷或馬爾克斯)。
莫言寫社會底層人,並在《天堂蒜薹之歌》(1988年)中很清楚地站在受地方官員欺凌而破產的窮苦農民一邊。在中國近來的印刷品世界裏,對被欺凌者的同情有相當的市場。這主要是因為這個社會擁有大量被欺凌者而且他們確實引發同情。但注意到下列的差异非常重要:莫言描寫被欺凌者命運的方式與劉曉波丶鄭義及其他异議作家寫同類內容的寫作方式不同。劉和鄭譴責全部專制政體包括高層官員,莫言和其他體制內作家則抱怨强人地痞,而把高層官方留在其文字之外。
把人民的苦難歸結為下層官員的行為不軌,這是高層官員的標準策略,以便傳達這樣的信息:「中央領導了解並同情你們,不要懷疑我們的制度有任何問題。」20年前,中國只有官方的消息來源,當時大部分國人還相信這類保證。如今互聯網時代,信者寥寥,但是這類保證仍然非常有效。像莫言這樣的作家對這些心知肚明,他們未必喜歡這樣,但卻妥協而接受。這是在體制內寫作的代價。
莫言寫過覆蓋大部分20世紀中國社會歷史的全景式小說。「重寫歷史」是90年代以來中國小說的一種風潮,它能抓住讀者們持久的興趣:在經歷了毛時代的痙攣和之後的這些讀者始終努力在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對於體制內的作家而言,進退維谷的困境源自如何處理那些重大歷史事件。這些事件,如導致三千萬或更多人餓死的大躍進,大饑荒(1959-62),或導致另外兩丶三千萬人死亡並以毀滅一切丶懷疑一切的玩世不恭嚴重毒害民族精神的文化大革命(1966-70)。迄今為之,這個社會未能從這種損害中完全恢復。今天,由於擔心其權力因為與毛時代灾難有關聯而遭到削弱,共產黨領導人宣布這些話題「敏感」並為此對大量的體制內作家實行限制。但是作為一個全景式寫作的作家,無法忽略「大躍進」和「文革」的任何一個。怎麽辦?
莫言的解决辦法是啓用一種癲狂調笑的筆法處理「敏感」事件。(採用此法者並非莫言一人)。他的《豐乳肥臀》(1996年)貫穿整個20世紀,追蹤一個男人迷戀女性身體部位的生活。第6章寫到大躍進,中國農村經濟由於毛的强制性干預政策而破產,這些干預性政策包括超限度强行密植水稻(農民明知其無效但畏葸不言),比如雜交可以物種推新,比如西紅柿和南瓜接種產出巨大的西紅柿等等。
莫言描寫這類癲狂行為樂在其中,但對其灾難性後果隻字不提。羊兔雜交? 為什麽不呢?「豐乳肥臀」中的一名配種工這樣說:「甭說是把綿羊的精液射進家兔的子宮,就是把李場長的精液射進母猪的子宮,我也絲毫不為難。」在場的人都「怪笑起來」。與此同時,大饑荒了無蹤影。當迷戀豐乳的男主人公需要一些山羊奶的時候,就有人出門去買了回來。《生死疲勞》(2006年)是莫言的另一部全景式小說,跨越1950年到2000年的半個世紀。小說裏,文革期間的公開批鬥會上,一名受害者被指控與一頭驢有染而備受羞辱。莫言以長達4頁的惡意的嘲諷來描述這位受害者的痛苦不堪。最後,當這位受害者當眾被迫吞吃一個代表假驢生殖器的蘿蔔時,「眾人笑翻了天」。
諾貝爾委員會內外的莫言的捍衛者們贊揚莫言的「黑色幽默」。也許如此。但是另一些人,包括這些暴行受害者的後裔們,也許對此了無快意而不以為然。從專制政府的角度看,這種寫作模式是有用的,它不僅轉移了直面歷史的視綫,而且擁有安全閥的功能。這些確實是敏感話題,甚至今天仍有其潛在爆炸性。對政府來說,把它們作為談笑佐料比把它們打入冷宮而徹底禁止可能更好。共產黨的文學政治中有一句老生常談,叫做「小駡大幫忙」。2004年,劉曉波在一篇叫做《情色狂歡——中國商業文化批判》的文章中寫道:「小品化調笑的精神按摩,發揮着麻痹靈魂和癱瘓記憶的功能。」
莫言所思所想是否多於他的所寫所印?對他,如同對所有中國體制內的作家一樣,我們至少要提出這樣的疑問。在10月12號的記者會上,他這樣回答記者關於同為諾貝爾獎得主劉曉波的問題:
「我讀過他80年代的一些文學評論作品……之後,他離開了文學,熱衷於政治,我就跟他再也沒有甚麽交往。我對他後來很多的活動,都不太了解。但是我現在希望他能够儘早地獲得自由——儘早地能够健康地獲得他的自由。然後,我覺得他完全可以硏究他的政治。」
上述聲明很快受到劉曉波的支持者們的歡迎。這位新的諾貝爾桂冠得主起來為一個遭到中國官方媒體封殺的人說話了。之後不久,莫言的這些言論很快從中國大陸互聯網被删除了,這說明當局一定對這些言論感到憤怒。莫言似乎發出了一次良心之聲。
這個陳述當然有其價值,但在我看來,有比良知勇氣為更合理的解釋。中國的公安與宣傳官員通常與有影響的人,包括體制內名人和异見人士保持密切接觸。喝茶時的「聊天」會談及對公眾該說什麽不說什麽,該做什麽不做什麽。當像諾貝爾獎這麽重要的事情來臨時,很難想像莫言不會被召見幾次,莫言如何回答關於劉曉波的問題必然在他們的議題之中。這是一個明顯的問題,全世界媒體記者都會在幾乎宣布莫言得獎的那一刻起提出,莫言若去斯德哥爾摩領獎,更不可避免地要面對這個問題。(中國網民在網絡上也提出了這個問題。一個微博說:如果莫言有膽量,他將在斯德哥爾摩站在一把空椅子旁發表講話)。
無論如何,莫言必須有個「說法」。從政府的觀點看,怎樣做危害可能最小呢?如果莫言對世界說劉曉波罪有應得,莫言將自毀尊榮,而獲獎的光芒——中國政府希望强調和利用的榮譽——也將蒙羞染塵。另一方面,如果莫言真心實意地站在多次譴責「文字獄」的劉曉波一邊,也是不可能的。最佳選擇是發表一個希望劉曉波儘快出獄的溫和而中性的聲明。
莫言聲明中的一段話增加了這一解釋的可信性。他重複了「獲得自由」的一段話以强調「健康地」獲得自由。莫言知道劉曉波目前的健康狀况嗎?我對此表示懷疑。只有劉曉波的妻子劉霞,在最近的幾個月裏見過他,而為了免遭與丈夫徹底隔絕之苦,劉霞必須絕對噤聲。莫言或許僅僅知道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其他的异議人士在獄中健康受過損害,甚至是很嚴重的損害。但是我們可以這樣推測:當局一定給過劉曉波和他的妻子接受出國流亡的壓力。相比國內的异議人士,流亡海外的异議人士給當局造成的麻煩要少很多。今年4月從山東逃離軟禁投奔美國大使館的盲人維權律師陳光誠,現已身在紐約,由此他給中國當局製造的麻煩比他在山東或北京時大為减少。
那麽這些和「健康」有什麽關係呢?當政府將异議人士送往國外的時候,最喜歡用的藉口就是給他們「尋求就醫」。比如,1990年6月,持不同政見的物理學家方勵之獲准前往英國(中國政府堅决要求方在去美國之前到第三國滯留至少6個月),「就醫」就是中國當局和英國外交官談判的托詞。方那時儘管身體非常健康,但他容忍了這些語言游戲。莫言的「健康」措辭是否是中國政府的某種指意,以便為劉曉波的「海外就醫」鋪墊國際輿論基礎?我不知道。但這似乎是為什麽「健康」措辭出現在莫言聲明中的一種可能的解釋。
中國的網管將莫言的這些話從中國網絡上删除掉的這一事實,在邏輯上與上述解釋完全吻合。 「健康地獲釋」這一語言游戲(如果確乎如此的話)針對的聽眾不是中國國內人民,而是國際社會——如果劉曉波流亡,將要接納他的國際社會;也是中國政府迫切需要其對莫言這位新的諾貝爾桂冠得主保有良好印象的國際社會。
今天的中國作家,無論體制內外,必須選擇一種立場來確定他們與專制政府的關係。這不可避免地要涉入計算丶妥協並以不同方式出牌。劉曉波的選擇極不平凡。莫言的反應則更像大多數人的反應那樣普通。像你我這樣遠距離的觀望者,要求莫言挺身而出,充當另一個劉曉波,是錯誤的。但是,消弭他們兩者之間的差异,則更是錯上加錯。
(題目為編者所加,原題為:莫言配得上諾貝爾獎嗎?英文原稿原載於2012年12月6日 的《紐約書評》第59卷,第19期。中文版全文經作者授權,發布於陽光時務網站)
作者簡介:林培瑞(Perry Link),美國知名漢學家,普林斯頓榮休教授,現為加利福尼亞河濱大學人文學科教授。在當代中國語言丶文學領域多有硏究,美國《紐約書評》作者,中國《零八憲章》英譯者。著有《北京夜話》丶《社會主義漢語文學制度中的生活》丶《半洋隨筆》等。
來源:《陽光實務》,http://www.isunaffairs.com/?p=11807
評〈知識分子的鴉片〉:雷蒙阿隆和觀念的力量
雷蒙阿隆(RaymondAron,1905-1983),法國著名學者。資料圖
本文摘自華東師範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網站 作者:羅傑金巴爾劉偉譯原題為:雷蒙阿隆和觀念的力量——評《知識分子的鴉片》
是我們在良善和邪惡之間的選擇,而非我們對良善和邪惡的意見,決定了我們的品格。
——亞裏士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
專制制度經常是以追求自由的名義而建立起來的,這种經驗警示我們:判斷一個政黨,不能僅憑這個政黨宣稱的原則,更多還應看其所作所為。
——雷蒙阿隆《知識分子的鴉片》
在蘇聯,人們擁有全面的批評的自由。
——薩特1954年訪問蘇俄後的講話
桑塔耶納説過一句讓人警醒的話:“那些忘記了過去的人,將註定重蹈覆轍。”這句話不僅適用於人類行動的世界,同樣適用於觀念世界,因此重讀一本書和初讀一本書同樣重要。時間的流逝會讓敏銳的卓見失去其衝擊力,不再被今人所注意。昨天的警告今天已經被我們遺忘,除非那些非常事件再現,我們是不會吸取歷史的教訓的。這是人性之常態,人性的錯失和面臨的誘惑並沒有改變,但周邊環境是一直在變化著的,為緊握真理起見,真理需要經常重述。重讀一本傑作則是此種重述的最重要手段之一,它可以讓我們與前賢曾經認知到而如今已半被我們遺忘的真理再次接觸,讓我們重歸已被錯置的信念,使那些被遮蔽的洞見重新煥發生命力。重讀傑作提醒我們,重新發現過去的真理是至關重要的,就如同故友重逢更能加深友誼。
阻礙人們重讀傑作的原因也很多。人們的懈惰當然是其中之一,或者就僅僅是因為忙碌—一種我們這個提倡進步的現代特有的病症。還有一個如何獲得這些傑作的問題:很多傑作就因為不再再版而幾乎退出我們的視界。有人會爭辯説我們有圖書館收藏,但我們知道,僅僅于圖書館才能獲致的書的影響力在今日的文化討論中已日漸式微。這讓我想起了一本傑作,雷蒙阿隆的《知識分子的鴉片》。
對阿隆的這本書,我估計幾乎每一個本書評的讀者多少都知道一點,很多還應該讀過或至少瀏覽過。該書于1955年在法國出版,當時正值冷戰的頂點,這個題目-“知識分子的鴉片”—於是顯得很有些聳人聽聞。該書在美國也反響熱烈,英譯本于1957年出版。歷史學家克萊恩布林頓在《紐約時報》上對該書的評論代表了當時很多人的看法,一本“對今日西方世界的現場直播”。阿隆論述的主題是知識分子的著魔,一種由於堅持特定意識形態所造成的智識上和道德上的精神混亂。他想探求是什麼原因讓一些知識分子“對民主的陷落毫無同情,卻容忍以唯一正確的原則的名義所犯下的最殘暴的罪行?”《知識分子的鴉片》這個書名是對馬克思那個輕蔑的斷言“宗教只是人民的鴉片”針鋒相對的回應,阿隆引用了西蒙娜薇依的一句機巧的話作為箴言:“對人民來説,馬克思主義無可置疑地是一種宗教,人民會以最低的理智來看待這種宗教教義。”幸運地是薇依這句話事實上只部分正確。馬克思主義及類似思想體系從來沒有真正成為人民的麻醉劑。但它們確實已成為一部分執迷不悟的人的一種鴉片-這部分人就是所謂“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的鴉片》是20世紀寫出過的最有開創性的書之一,是對研究知識分子的“虛妄”這一主題最有價值的貢獻之一,本主題的相關文獻稀少,重要性也被低估。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該書已很多年沒有再版了。最近“交易出版社”出版了該書的新版本,這一舉措值得歡迎,尤其是新版還有政治哲學家哈維曼斯菲爾德所寫的導言和附錄的文章“狂熱,審慎和信仰”,這篇文章是阿隆于1956年對他的批評者的回擊。正如曼斯菲爾德教授所指出的,《知識分子的鴉片》是冷戰時期的“首要文獻”,冷戰時期的對抗同時運用武器和言辭,但並不能因此就認為該書“僅關於過去”。阿隆所分析過的現象的各種變形依然存在在我們中間,即使其代表人物已經換人了。所以説這本《知識分子的鴉片》值得我們一讀再讀。
阿隆于1983年逝世,當時他已年近8旬,如今這位20世紀智性生活中的巨人已半被遺忘。集哲學家,社會學家和新聞工作者于一身,他是一種最稀有的理想主義的重要代言人,一種追求“常識”的理想主義。阿倫布魯姆在阿隆逝世後不久寫了一篇紀念文章,稱讚他“在長達50年,對我們可能有的各種政治選擇始終有正確的識見。他在希特勒和史達林的問題上都是正確的,他相信我們西方的政制,儘管還有各種缺陷,是人類社會迄今的最佳政制,也是人類唯一的希望”,“他是那類對民主制度不可或缺卻又幾乎難以在這種制度下立足的人;他明智而博學,同時又努力對公眾進行政治教育”。
在阿隆的事業生涯中,在索邦大學,在高等實驗研究學院,在法蘭西學院都曾擁有許多地位顯赫的學術職位,他寫過40多本書,主題從歷史學,戰爭研究到法國的文化和政治前景等,但他決不僅僅是一個學院派。他還是個永不疲倦的政治評論家,為《費加羅報》撰寫政治評論達30年之久,在生命晚期則是為《快報》撰稿。(在二戰期間,他還曾為《自由法國》寫稿。)
儘管在生命晚期,阿隆聲譽日隆,但他似乎從未享有過梅洛-龐蒂和自己的巴黎高師同學薩特所擁有過的那種眩目的聲名。這部分是因為他那種絕不自誇的智性風格,也因為他沒有對聲名的虛榮,換句話説,他看重“真理”而不是“虛名”。從許多方面看,無論就學識的深度和廣度而言,阿隆都是他同代人中的佼佼者。他在頂尖的學術機構中地位尊貴,其學術地位從這件事也可見一斑:薩特曾以謙卑的態度送給他一本《存在與虛無》,自稱該書只是為阿隆早期關於歷史哲學的著作所作的“本體論導論”。
從50年代到70年代,阿隆一直被激進的左翼分子,其中包括他以前的朋友梅洛-龐蒂和薩特及他們那些忠實的門徒,所誹謗咒罵。1963年,蘇珊桑塔格攻擊他的一段話是其中一個小小的例子,她誹謗阿隆為“一個被德國哲學搞得癲狂後才以所謂“地中海德性”的名義,轉宗盎格魯-撒克遜經驗主義和常識的人”。而事實上卻是,很難再有人象阿隆那樣既精通德國哲學,卻一點也沒沾上這種哲學的“癲狂性”。他那冷靜而敏銳的智力,使他既能出於知識上的好奇心研讀黑格爾,又能對研究對象的荒謬有足夠的免疫力。
阿隆被左翼分子所憎恨這一事實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右翼分子的黨羽。相反地,他一直自認為在一定範圍內是個有左派思想的人,當然他所指的左派思想是指馬克思主義之前的高級階段的自由主義(布魯姆把他論阿隆的文章題為《最後的自由主義者》即源於此)。阿隆對左翼的批評並非出於情感的謾罵,而只是他的自由主義觀點的理智延伸。正如社會學家愛德華希爾斯在對這位老友深情的回憶中指出的那樣,阿隆在年輕時曾是公開的社會主義者,然後逐步成為“馬克思主義和作為一種社會秩序的社會主義(更確切地説是共産主義)最堅定,最嚴厲和最博學的批判者”。(希爾斯和阿隆一樣,是極少數幾個為自己研究的學問增添了榮耀的社會學家之一。)
需要再一次指出,阿隆的這種轉變並不僅意味著對年輕時的理想的簡單批判,而是基於一種對理想的成熟的認知,那就是任何理想只有在不摧毀其致力於提升的目標就能實現的條件下才值得珍視。明白了這一點,有助於理解希爾斯為何稱阿隆“既致力於追求啟蒙運動的理想,但又有所保留”了。啟蒙運動理想表現為一種基於理性力量的信仰,阿隆之所以對之有所保留是因為認識到人類的理性畢竟是有限的。如果就啟蒙運動信奉世俗主義,人道主義,理性對迷信的勝利這些觀念而言,可以稱阿隆是啟蒙運動理想忠誠的兒子的話,在很大程度也可以稱他為很多啟蒙運動思想家所著力批判的那個舊式傳統社會的忠誠的“孫子”。當啟蒙思想批判每一種信仰,只承認自身這種基於理性力量的信仰,就趨於成為一種淺薄的思想。
阿隆批評啟蒙運動理想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不寬容這種理想的反對派的傾向,實質是背離了理想本身的原則,他對此寫道,“一個無神論者也應該捍衛宣講宗教的自由,因為這其實也是在捍衛自己的思想自由”。阿隆具有這種寬容精神,是因為認識到現實是錯綜複雜的,人的知識是有限的,相對於思想人的行動才是最根本的。希爾斯説,阿隆“很早就認識到發佈崇高的宣言和進行道德譴責都是虛妄和徒勞的,這麼做要麼是出於強求盡善盡美,要麼就是欲以盡善盡美的標準來裁定現實的境況”。阿隆自己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也曾指出,“任何人類的已知政制如果和一種對自由和平等的抽象理想聯繫起來,都是該受指責的。”
阿隆事業的主旨是“責任意識”。這種責任意識不是薩特一貫主張的那種痛苦的先驗的或者説本體論意義上的“自為的存在的責任意識”,總是背負著無根的自由的重壓,而是一種平凡但卻不可缺少的被稱為“審慎”的那種德性的具體體現。阿隆認識到,對人類來説,最佳的行動路線往往是探求不到的,在這種情況下政治智慧就體現為一種能選擇現對較好的行動路線的能力。他強調指出:“永遠不要急於下定論,也不要以絕對真理已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姿態來判定自己的論敵。”
有必要注意到阿隆最喜歡用“平凡無奇”之類的詞語來表示讚揚,而當他用“詩意”之類的詞語時則往往語含貶義。在他1983年出版的《回憶錄》中,阿隆説他寫《知識分子的鴉片》,其目的就在於努力“讓意識形態的詩歌下降到平凡的現實”。被阿隆稱為“革命的神話”(還有象“左翼的神話”和“無産階級的神話”)的意識形態之所以如此誘人,就是因為它們具有一種“詩意”的魅力,它們激起了這樣一種幻象,“一切都是可能的”,於是一切-包括歷世的制度,社會的機構,甚至人性本身,都可以以暴烈的革命行動的手段而徹底改變。當“革命的神話”與所謂“歷史必然性”-一個馬克思從黑格爾那裏繼承來的荒謬的觀念-的教條相結合,這個神話必然成為極權主義僭政的辯護詞。當蘇俄對富農的無情清算是以馬克思主義辨證法闡明的一種必要性的面目出現時,難道就合理合法了嗎?與化學的機理相同,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鴉片最初的效應是激起巨大的快感,其後它的麻醉效應才彰顯出來。
與革命論者不同,改良主義者認識到社會具有很強的抗拒變遷的傾向這一現實,認識到真實的人性不是整齊劃一的,因此認為真實的社會進步都是以不可預知的,零敲碎打的方式來實現的,因而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阿隆注意到,“改良主義者是平凡務實的,革命論者則是詩意幻想的”,相應地,改良主義者是紮根現實的,革命論者則是空想的。
在其《回憶錄》中,阿隆承認“我的確認為塵世的社會組織,其運轉過程到最後都是相當平凡無奇的”(讓人想起白芝浩所觀察到的事實,“文明的本質就是鈍滯,一種旨在破滅種種熱烈激情的精心發明”)。亞裏士多德認為政治的主題就是“人的美好生活”,那是什麼構成了“美好生活”呢?阿隆機敏地提醒我們注意,一種政治主張針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越是不著邊際的誇大其詞,往往越是最懷有惡意的:他們先是許諾一切;隨後給民眾帶來悲慘和窮困。因此阿隆拒斥共産主義:
“共産主義是西方傳統的烏托邦思想畸變之後的産物,它繼承了傳統的烏托邦思想那種征服自然的雄心和提高眾多微賤者的地位的政治主張,不同的是,共産主義意識形態主張為實現烏托邦,必須犧牲那些一直以來就是推動人類不停進步的核心原則——探索的自由,異見的自由,批評的自由和投票權。”
和一個全面自由和永遠消滅了一切形式的不平等的無階級社會的遠景比起來,這些自由似乎是平凡無奇的,但那種對所謂“無階級社會”的空想,在阿隆看來,“只能將其視為兒童圖畫書中的插圖”。
雖説阿隆對一切”詩意幻想”都持懷疑態度,而要求人類行為始終能冷靜明智,無可否認,這種看法本身也具有“幻想”的一面。也許有人會説,阿隆是呼喚“平凡務實”的“幻想家”。換句話説,他是堅持平凡務實的運則而反對虛幻理想的矇騙的鬥士。虛幻理想的遠景,所謂整體的全面的解放,之所以能很容易矇騙缺乏清明理性者的思想,就是因為“解放這個詞本身含了一種對未知、未來和絕對的詩意幻想。”但是這種對“絕對”的詩意幻想本質上是反人性的。阿隆冷峻地觀察到,在真實的世界裏,所謂解放的理想造就的只是“全權國家”。
對阿隆來説,政治和社會事務的關鍵“不在於激進的選擇,而在於難以明言的妥協”。他的立論總是以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為基礎,而不是以對人的想像出發,“即使有被指責為犬儒主義的危險,我仍然拒絕相信有任何社會秩序能只依靠公民的德性和無私而建立起來。”遵循亞當斯密和其他古典自由主義者的思路,阿隆相信有一種機制可以讓個體的缺陷成為補救社會的缺陷的手段。和馬克思主義不同,古典自由主義者將人看作“基本上是不完美的,這些不完美的個體會結成社會並遵從一種社會制度,在這種制度下,“公益”可能是無數個體行動的結果,但決不是個體刻意選擇的目標。在最低限度上,他會贊成一種悲觀主義的看法,將政治視為一種創造約束條件的藝術,使得人們的私惡能夠為國家的公益做出貢獻。“
阿隆樂於承認,古典自由主義這種平凡而低調的思想模式在外觀上的確缺乏烏托邦的宏偉:
“如果人性沒有因為“始祖的墮落”(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而被染污的話,個體將不會考慮自身利益,在不需要任何回報和補償的情況下,都會為他人的利益傾其所有,那麼竟然會存在創業者之間的自由競爭,以及買方和賣方之間的競爭,無疑是不可思議的。“
但這種對人性未被染污的假設實質上只是一種無望實現的“救贖應許”。阿隆提醒我們要注意兩點,其一是因為“始祖的墮落”,人性就再不可能是未被染污的了;其二,“始祖的墮落”儘管被正統基督教裏職責就是“絕對譴責”的先知們視為災禍,實際上卻是“幸運的墮落”——人性的真實景況。烏托邦主義者往往對作為整體的“人類”持樂觀看法,卻對具體的男人女人們持悲觀看法。以盧梭為例,他曾悲哀地寫道,“我相信我了解“人類”,但卻不能了解“人們”。相反地,反烏托邦主義者對“人類”整體持一種悲觀的或至少是清醒的看法,而對具體的個人,這種寬容和慈悲的悲觀主義者倒是持樂觀看法了。
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一書的前言裏,阿隆強調他的辯駁不僅僅是針對“共産主義的信仰者”之外,更是針對那些“共産教義的鼓吹者”。這些身處西方世界的“馬克思主義香客”,卻總認為西方世界總是錯誤的,認為人們可以“被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良善的化身,代表理性,因而屬於未來;一類是邪惡的化身,代表迷信,因而屬於過去”。
當馬克思主義關於“歷史必然性”的教條已根除了根據看起來瑣屑但卻真實的現實情況修正自身理論的可能性時,馬克思主義就成為知識分子的鴉片。當梅洛-龐蒂斷然告訴我們,在現代世界只有無産階級才是所謂“真正的主體間性”唯一的形式,當他寫到,馬克思主義“不僅僅是某種特定的歷史哲學,而是唯一正確的歷史哲學,拒絕接受這種歷史哲學就是毀滅關於歷史的理性”時,理智的辯駁已經不能讓他放棄這種愚妄的態度了,此時他所需要的是智性方面的解毒,而非辯駁了。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薩特身上,他為從蘇聯到古巴的極權統治而歡呼,而對美國的自由民主制度則表現出嚴厲的憎恨(薩特曾囈語般地叫囂,“美國是只瘋狗”,它是“新法西斯主義的搖籃”)。阿隆評論道,薩特之所以“不贊成平凡的社會改良,而成為口頭上的激進革命論者,只是出於一種倫理激進主義,加上對社會結構的無知,以及對資産階級情緒上的憎恨。”
《知識分子的鴉片》除了要讓知識分子們回歸平凡務實的正道,也希望能讓他們免於在智識方面的昏亂不清,正是這種昏亂不清造就了許多智識上的“怪胎”。舉例來説,尼采和馬克思的哲學體系原本是直接對立的:尼采讚美孤傲的天才,主張建立由“超人”主宰的貴族政制;馬克思則讚美群眾,主張建立一個旨在實現“無階級社會”的政治制度。任何理智清明的人都可以看出其中根本的差別,但某些自稱受尼采和馬克思思想影響的知識分子,卻根本無視這些差別,阿隆已經注意到,馬克思和尼采(以及黑格爾和弗洛伊德)的思想傳人往往以各種形式互相引為同道。薩特的“存在主義”,德里達和福科的“虛無主義”,都展現出一種相同的智性上的“無所節制”。他們的學説雖然各有相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都敵視既存的秩序—阿隆把他們這種精神狀態稱為“知識分子的職業病”。
喬治奧威爾説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某些觀念是如此荒謬,以至於只有某個知識分子會相信這些觀念。《知識分子的鴉片》為解釋奧威爾所貶損的那種現象,知識分子更易被觀念矇騙,提供了指南,阿隆分析了這種現象的原因,它的惡果,描繪了它的路線圖,並指明瞭可能的逃離的出口。
對《知識分子的鴉片》一書的指責也很多。阿隆在“狂熱,審慎和信仰”一文就注意到了某些讀者對《知識分子的鴉片》的一種批評,認為該書“是消極的,書中充滿大量的辯駁,卻沒有提供任何建設性的意見。”該書還經常被指責為為“懷疑主義”唱讚歌,持這種論調的人總是引用全書結尾處的半句話作為例證,“讓我們為懷疑主義者的降臨而祈禱吧”。阿隆批駁説,實際上,摘引這半句話作為批評論據的人只是斷章取義,歪曲和誤解了他的本意。阿隆完整的結語是這樣的:
“一個人不再期望通過革命或經濟計劃實現社會奇跡般的轉變,他這種正當的行為不是沒有理由可講的。只是因為他熱愛活生生的個體,自願參與充滿活力的社群,並尊重真理,他才拒絕屈從於人性的抽象理想,一個殘暴的專制政黨和荒謬的經院哲學,保持了精神的獨立。他不再相信任何烏托邦,質疑所有預言大災難和許諾救贖的先知。如果他們能夠徹底離棄狂熱,那就讓我們為懷疑主義者的降臨而祈禱吧。”
可以看出,在這段話中,阿隆主要批駁的對像是“狂熱”。但他也認識到,人們的狂熱退去之後,往往會變得冷漠,而冷漠和狂熱一樣,也是一種精神上的不健康狀態。精神上的虛無主義才是最終的敵人,狂熱和冷漠都根源於虛無主義。阿隆認為,懷疑主義是有益還是有害,取決於人們在某一時刻更害怕哪種狀態:狂熱還是冷漠。現實生活中,正確引導我們思考和行動方向的是“審慎”這種實用的智慧,“審慎”是這個俗世的“神”(阿隆引用伯客的話)。換句話説,對阿隆來説,懷疑主義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他寫道:
“懷疑主義也許能讓人停止吸食那些思想鴉片,這當然絕對必要,但也不能治愈思想的中毒。只有當思想中毒的人能夠有所信仰,這種信仰不是建立在幻象的基礎上,他的精神才算健康了。“
還有必要注意阿隆提倡的懷疑主義並不是一種全然消極的態度。正如T.S.艾略特在《關於文化的定義的筆記》中所指出的那樣,懷疑主義並不一定就必然是破壞性的,恰恰相反,懷疑主義首先是一種仔細審查論據的習慣,一種不急於做決定的能力。懷疑主義是文明發展到高級階段的産物,當然如果它墮落為皮浪主義(皮浪是古希臘的不可知論者),也會導致文明的滅亡。懷疑主義是強健的,皮浪主義則是虛弱的:因為我們不僅需要不急於做決定的審慎,更需要慎思之後做出一種決定的能力。阿隆可能會同意艾略特的這些看法。他也許還會提醒那些指責他缺乏“建設性”的批評家,不要忽略了這個事實:單單傳達平實的真理,就已經具有很積極的作用。黑格爾當然是個傑出的“建設性”思想家,但同時也很大程度地誤導了後人。那種對“建設性綱領”,對“積極結果”等的強求往往變成對幻象和蠱惑的呼喚。阿隆則滿足於探究平凡無奇的現實。
阿隆毫不留情地批判某些知識分子心智上的“中毒“,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反智主義者,蔑視觀念的重要性。這當然不僅僅因為他本身就是個知識分子,更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觀念,不論是健康的還是病態的,具有巨大的力量。他寫道:“知識分子總是為無力改變事件的進程而感到痛苦,其實他們低估了自己的影響力。從長時段的角度來看,政治家總是學者和作家的信徒。”歐文克裏斯托在一篇于1973年寫成,題為《論資本主義和民主觀念》的論文中,將阿隆的這個觀點進一步發揚光大:
“兩個世紀以來,許多掌管美國社會事務的大人物根本不相信觀念的重要性,一直到某一天,當他們的子輩的思想被某些特定的觀念所佔據,開始向他們的權威造反或是棄離家族所在的社會團體時,他們才猛然感到震驚。事實上觀念是極端重要的,在任何一個社會裏,表面上穩固,也有很多人參與其中的公共機構,無論是經濟性質的,政治性質的還是宗教性質的,總是依靠組成這些機構的人們頭腦中的觀念才發展起來的。觀念的杠桿效應是如此之大,以至於智性氣候的某些不起眼的轉變,這一過程可能是緩慢的卻又是無情的,將使我們熟悉的制度和機構扭曲為某種未能預料到的怪異形式。”
阿隆寫《知識分子的鴉片》,部分目的就是警醒我們注意“觀念是極端重要的”這一冷峻的真理。但令人悲哀的是,在這本書出版後的近50年裏,我們西方社會裏的許多重要人物繼續忽視觀念的重要性,沒有以嚴肅的態度對待觀念之爭。
(責任編輯:劉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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